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朱光潛:讀書是一種訓練
十幾年前我曾經(jīng)寫過一篇短文談讀書, 這問題實在是談不盡, 而且這些年來我的見解也有些變遷, 現(xiàn)在再就這問題談一回, 趁便把上次談學問有未盡的話略加補充.
學問不只是讀書, 而讀書究竟是學問的一個重要途徑.因為學問不僅是個人的事而是全人類的事, 每科學問到了現(xiàn)在的階段, 是全人類分工努力日積月累所得到的成就, 而這成就還沒有湮沒, 就全靠有書籍記載流傳下來.書籍是過去人類的精神遺產(chǎn)的寶庫, 也可以說是人類文化學術(shù)前進軌跡上的里程碑.我們就現(xiàn)階段的文化學術(shù)求前進, 必定根據(jù)過去人類已得到成就做出發(fā)點.如果抹煞過去人類已得的成就, 我們說不定要把出發(fā)點移回到幾百年甚至幾千年前, 縱然能前進, 也還是開倒車落伍.讀書是要清算過去人類成就的總帳, 把幾千年的人類思想經(jīng)驗在短促的幾十年內(nèi)重溫一遍, 把過去無數(shù)億萬人辛苦獲來的知識教訓, 集中到讀者一個人身上去受用.有了這種準備, 一個人才能在學問途程上作萬里長征, 去發(fā)現(xiàn)新的世界.
歷史愈前進, 人類的精神遺產(chǎn)愈豐富, 書籍愈浩繁, 而讀書也就愈不易.書籍固然可貴, 卻也是一種累, 可以變成研究學問的障礙.它至少有兩大流弊.第一, 書多易使讀書不專精.我國古代學者因書籍難得, 皓首窮年才能治一經(jīng), 書雖讀得少, 讀一部卻就是一部, 口誦心惟, 嘴嚼得爛熟, 透入身心, 變成一種精神的原動力, 一生受用不盡.現(xiàn)在書籍易得, 一個青年學者就可夸口曾過目萬卷, `過目'的雖多, `留心'的卻少, 譬如飲食, 不消化的東西積得愈多, 愈易釀成腸胃病, 許多浮淺虛驕的習氣都由耳食膚受所養(yǎng)成.其次, 書多易使讀者迷方向.任何一種學問的書籍現(xiàn)在都可裝滿一個圖書館, 其中真正絕對不可不讀的基本著作往往不過數(shù)千部甚至于數(shù)部.許多初學者貪多而不務得, 在無足輕重的書籍上浪費時間與精力, 就不免把基本要籍耽擱了;比如學哲學的盡管看過無數(shù)種的哲學史和哲學概論, 卻沒有看過一種柏拉圖的《對話集》.學經(jīng)濟學的盡管讀過無數(shù)種的教科書, 卻沒有看過亞當·斯密的《原富》.做學問如作戰(zhàn), 須攻堅挫銳, 占住要塞.目標太多了, 掩埋了堅銳所在, 只東打一拳, 西踢一腳, 就成了`消耗戰(zhàn)'.
讀書并不在多, 最重要的是選得精, 讀得徹底, 與其讀10 部無關輕重的書, 不如以讀10 部書的時間和精力去讀一部真正值得讀的書;與其10 部書都只能泛覽一遍, 不如取一部書精讀10 遍.`舊書不厭百回讀, 熟讀深思子自知', 這兩句詩值得每個讀書人懸為座右銘.讀書原為自己受用, 多讀不能算是榮譽, 少讀也不能算是差恥.少讀如果徹底, 必能養(yǎng)成深思熟慮的習慣, 涵泳優(yōu)游, 以至于變化氣質(zhì);多讀而不求甚解, 譬如馳騁十里洋場, 隨珍奇滿目, 徒惹得心花意亂, 空手而歸.世間許多人讀書只為裝點門面, 如暴發(fā)戶炫耀家私, 以多為貴.這在治學方面是自欺欺人, 在做人方面是趣味低劣.
讀的書當分種類, 一種是為獲得現(xiàn)世界公民所必需的常識, 一種是為做專門學問.為獲常識起見, 目前一般中學和大學初年級的課程, 如果認真學習, 也就很夠用.所謂認真學習, 熟讀講義課本并不濟事, 每科必須精選要籍三五種來仔細玩索一番.常識課程總共不過十數(shù)種, 每種選讀要籍三五種, 總計應讀的書也不過50 部左右.這不能算是過奢的要求.一般讀書人所讀過的書大半不止此數(shù), 他們不能得實益, 是因為他們沒有選擇, 而靜讀時又只潦草滑過.
常識不但是現(xiàn)世界公民所必需, 就是專門學者也不能缺少它.近代科學分野嚴密, 治一科學問者多固步自封, 以專門為借口, 對其他相關學問毫不過問.這對于分工研究或許是必要, 而對于淹通深造卻是犧牲.宇宙本為有機體, 其中事理彼此息息相關, 牽其一即動其余, 所以研究事理的種種學問在表面上雖可分別, 在實際上卻不能割開.世間絕沒有一科孤立絕緣的學問.比如政治學須牽涉到歷史、經(jīng)濟、法律、哲學、心理學以至于外交、軍事等等, 如果一個人對于這些相關學問未曾問津, 入手就要專門習政治學, 愈前進必愈感困難, 如老鼠鉆牛角, 愈鉆愈窄, 尋不著出路.其他學問也大抵如此, 不能通就不能專, 不能博就不能約.先博學而后守約, 這是治任何學問所必守的程序.我們只看學術(shù)史, 凡是在某一科學問有大成就的人, 都必定于許多它科學問有深廣的基礎.目前我國一般青年學子動輒喜言專門, 以至于許多專門學者對于極基本的學科毫無常識.這種風氣也許是在國外大學做博士論文的先生們所釀成的.它影響到我們的大學課程, 許多學系所設的科目`專'到不近情理, 在外國大學研究院里也不一定有.這好像逼吃奶的小孩去嚼肉骨, 豈不是誤人子弟?
有些人讀書, 全憑自己的興趣.今天遇到一部有趣的書就把預擬做的事丟開, 用全副精力去讀它;明天遇到另一部有趣的書, 仍是如此辦, 雖然這兩書在性質(zhì)上毫不相關.一年之中可以時而習天文, 時而研究蜜蜂, 時而讀莎士比亞.在旁人認為重要而自己不感興味的書都一概置之不理.這種讀法有如打游擊, 亦如蜜蜂采蜜.它的好處在使讀書成為樂事, 對于一時興到的著作可以深入, 久而久之, 可以養(yǎng)成一種不平凡的思路與胸襟.它的壞處在使讀書泛濫而無所歸宿, 缺乏專門研究所必需的`經(jīng)院式'的系統(tǒng)訓練, 產(chǎn)生畸形的發(fā)展, 對于某一方面知識過于重視, 對于另一方面知識可以很蒙昧.我的朋友中有專讀冷僻書籍, 對于正經(jīng)正史從未過問的, 他在文學上雖有造就, 但不能算是專門學者.如果一個人有時間與精力允許他過享樂主義的生活, 不把讀書當作工作而只當做消遣, 這種蜜蜂采蜜式的讀書法原亦未嘗不可采用.但是一個人如果抱有成就一種學問的志愿, 他就不能不有預定計劃與系統(tǒng).對于他, 讀書不僅是追求興趣, 尤其是一種訓練, 一種準備.有些有趣的書他須得犧牲, 也有些初看很枯燥的書他必須咬定牙關去硬啃, 一久了他自然還可以啃出滋味來.
讀書須有一個中心去維持興趣, 或是科目, 或是問題.以科目為中心時, 就要精選那一科的要籍, 一部一部地從頭到尾讀, 以求對于該科得到一個概括的了解, 作進一步高深研究的準備.讀文學作品以作家為中心, 讀史學作品以時代為中心, 也屬于這一類.以問題為中心時, 心中先須有一個待研究的問題.然后采關于這問題的書籍去讀, 用意在搜集材料和諸家對于這問題的意見, 以供自己權(quán)衡去取, 推求結(jié)論.重要的書仍須全看, 其余的這里看一章, 那里看一節(jié), 得到所要搜集的材料就可以丟手.這是一般做研究工作者所常用的方法, 對于初學不相宜.不過初學者以科目為中心時, 仍可約略采取以問題為中心的微意.一書作幾遍看, 每一遍只著重某一方面.蘇東坡與王朗書曾談到這個方法:
少年為學者, 每一書皆作數(shù)次讀之.當如入海百貨皆有, 人之精力不能并收盡取, 但是其所欲求者耳.故愿學者每一次作一意求之, 如欲求古今興亡治亂圣賢作用, 且只作此意求之, 勿生余念;又別作一次求事跡文物之類, 亦如之.他皆做此.若學成, 八面受敵, 與慕涉獵者不可同日而語.
朱子嘗勸他的門人采用這個方法.它是精讀的一個要訣, 可以養(yǎng)成仔細分析的習慣.舉看小說為例, 第一次但求故事結(jié)構(gòu), 第二次但注意人物描寫, 第三次但求人物與故事的穿插, 以至于對話、詞藻、社會背景、人生態(tài)度等等都可如此逐次研求.
讀書要有中心, 有中心才易有系統(tǒng)組織.比如看史書, 假定注意的中心是教育與政治的關系, 則全書中所有關于這問題的史實都被這中心聯(lián)系起來, 自成一個系統(tǒng).以后讀其它書籍如經(jīng)子專集之類, 自然也常遇著關于政教關系的事實與理論, 它們也自然歸到從前看史書時所形成的那個系統(tǒng)了.一個心里可以同時有許多系統(tǒng)中心, 如一部字典有許多`部首', 每得一條新知識, 就會依物以類聚的原則, 匯歸到它的性質(zhì)相近的系統(tǒng)里去, 就如拈新字貼進字典里去, 是人旁的字都歸到人部, 是水旁的字都歸到水部.大凡零星片段的知識, 不但易忘, 而且無用.每次所得的新知識必須與舊有的知識聯(lián)絡貫串, 這就是說, 必須圍繞一個中心歸聚到一個系統(tǒng)里去, 才會生根, 才會開花結(jié)果.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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